从脂批中的小意趣说起

红楼梦的悲剧内核,在宝钗这里埋藏。好与不好,无从论起。

Posted by 艾先生 on May 16, 2017




现在回想起来,大一的时候突然接触、了解,深入阅读红楼梦这本书的经历,还是蛮神奇的。作为四大名著之首,从小耳闻不少,翻开几次,却屡屡因为开篇由此及彼,在当时看来是东拉西扯的叙述,蒙得一头雾水。当一个故事格局过于庞大的时候,迟迟无法构建起相当的世界观,的确让文字变得难以下咽。

这一搁就是很多年。直到后来偶然间翻到了知乎上的一个问题:红楼梦中有什么可悲的细节?仅仅浏览了几个回答我就被深深的吸引了。印象深刻的,其中有讲贾环的,还有讲卐儿的,这些个生命的深度和广度真真冲击了我。于是,拿起书来,再选修红楼梦的通识课,都顺理成章了。

其实,以上的话,只是想证明我是一个从小没有受过程高百二十回版本荼毒的好青年而已。虽然,脂批版看到八十回为止的时候,我也思考了几分钟要不要就此打住,让自己的红楼梦阅读体验从一而终,而不是五味掺杂。但我很快就下定决心,换个版本,接着读下去。毕竟,故事性本身对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至少大过保留纯粹的信念吧。不过呢,我还是很庆幸我的阅读主体从一开始就是脂批版,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我体会到了隐藏在书中深处的意趣。

举几个例子吧。


在这样一本“古典名著”里,居然存在让我看完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句子。记得是甲戌本中的一句侧批:“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上下文描述的大约是周瑞家的带来了宫中送来的新鲜样法堆纱花,林姑娘上来就问:“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便回了句:“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于是乎,林姑娘传神的再一看,冷笑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吧!”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宝玉早已被安排在了旁边圆场,否则这段天算是被聊死喽。周瑞家的一路杏花村,送花送到林姑娘这里,本来以为顺利完成任务了,却被这么着呛了一句,难保她心里不觉着林姑娘性子有点古怪。不过呢,跳出这一段的故事主线,从林姑娘这个角度再看看这个生活化的细节,要是说这句发生在第七回的抢白写出了黛玉的归属感与安全感的极度缺失,我倒是觉得有点过度解读的意思了。不要忘记,发生对话的时候,宝玉还在身旁呢。倒不是林姑娘刻意把话说给宝玉听,只是,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有一个自己在意的异性在身旁的时候,说话总会那多些不经意间的拿捏呢。在我看来,这个细节不过如此。但出彩的是脂砚斋这句调侃性质的评论,“吾实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有何丘壑?大家都看得明白着呢,但就是这么要问出来,一下子便把黛玉的傲娇表现得既含蓄又淋漓,写得真好。

穿插在这回之中的还有一处,写的是周瑞家的打从薛姨妈那里拿花的时候碰到香菱的场景。周瑞家的问香菱本处哪里人,今年十几了,香菱摇头说不记得了。这时周瑞家的和金钏儿都叹息伤感。于此,蒙本有一侧批很值得玩味:“西施心痛之态 ,其时自己也还耐得 ,倒是旁人替伊为多少思虑”。这里的西施指的当然是香菱了,心痛自然是指思乡之伤痛。不过,真的倒还耐得吗?没错,生活总要向前过,过去的已然过去,事情的亲历者忙着过活,哪里有空唏嘘不已,只有旁人又惊又痛,就差泪如雨下了。脂砚斋又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旁人为伊思虑”,与其说写的是这里的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倒不如说写得是千千万万的读者,每每读至香菱出场的文字,谁的脑海中不是浮现出楚楚动人的形象呢?但是,这就是香菱自已愿意的活法吗?从书中不多的细节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是一个明媚的女孩,一个骨子里的诗人,纵使命运待我如是,我依旧要活得精致漂亮,这才是香菱正传。

再说说第八回宝玉和他宝姐姐一起看玉、看金锁的一段。宝钗自己是很不想跟宝玉的玉扯上关系的,至少她表现的是这样。至于原因麻,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当时的礼教大约是不允许开“金玉良缘”这样的玩笑的,所以不要和宝玉太过亲狎。她是这样想的,可并不是这样做的。在这一回,姐弟两相互“宽衣解带”,摘下璎珞来给对方看,不可谓不越礼。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要把东西仔仔细细看清楚的,不免就注意到了上面写的吉谶,“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莺儿在一旁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话是一对儿。” 这时,脂砚斋突然从旁白的位置跳了出来,补了一句:“余亦谓是一对,不知干支中四柱八字可与卿亦对否”。这一句简直绝了,竟不像是评语了,倒更像是碰巧撞进来的林妹妹说的俏皮话。宝钗呢,自然是嗔走莺儿顺便转移话题了,但谁又知道她心里受用不受用呢。不过,也很快,黛玉就出现了,抛出一句:“嗳哟,我来的不巧了!”于是,再有如是批语一句:“我实不知颦儿心中有何丘壑”,只不过这一次,关系更微妙了,曹公也迅速岔开了文字,好让我们细细品呷回味。

这回当中,还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话。早先宝玉刚从莺儿口中得知宝姐姐也有个项圈,也錾着八个字的时候,自然是央求着也要看看了,这时,宝姐姐怎么说呢?按套路,当然要先假意推辞一下,然后勉为其难地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的话,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听听,有什么趣儿?甲戌本的夹批在此又有“高论”了:“一句骂死天下浓妆艳饰富贵中之脂妖粉怪”。真是让人忍俊不禁,不过细一想,也只有宝钗适合这句话了,平日里喜穿半新不旧的衣服,不饰浓妆,房间布置的也像雪洞一般,很符合她的人设。好似性冷淡风格的先驱?不得而知。

老师素来对宝钗的看法就是两个字:呵呵。得到这么个评价其实也是极自然的事情。毕竟,她的身上背负着太重的道德枷锁,但不讨喜的是,她不仅用这副枷锁来律己,还用它来束人。老师指出这是中国式的伪道德,泛道德化、反人性化。关于这一点,我是同意的。进一步考量呢,我以为,宝钗倒也是她这一辈人中活得最接地气的一个了。她温良恭俭让俱全,仁义理智信完备,最最符合当时的世俗标准。然而,在本应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早早学会了不动声色,在大观园这一乌托邦中显得格格不入。老师把大观园比作人类的纯真岁月,而宝钗,的的确确也是第一个逃离这里的人。可是,我们又怎能能要求一个人物的表现超出时代的框架,把当今追求自由、多元、人性解放的价值观强加于她的身上呢?只能说,红楼梦的悲剧内核,在宝钗这里埋藏。好与不好,无从论起。


最近看了李银河老师的一篇文章,讲到了为什么有人宁愿让自己的生活活得痛苦。因为,痛苦和折磨使生命更加深刻;还因为,生命的本真状态就是痛苦,痛苦可以让人意识到存在本身。也许这个论断也适用于宝钗吧,吃着冷香丸,一冷到底,公子与红妆,只是看得破,也道不清

老师课上提的那个关于小袭人、小晴雯的问题:宝钗成了宝二奶奶之后,将来若是自己的孩子身边也有“小黛玉、小晴雯”,她会怎么做呢?对于这个问题,老师自己给出的看法是她会比王夫人出手更快,更准,更狠,更高明。倘若贾府当真走到了那一天,那这一切的发生看来确乎是毫无悬念的。文章开头我提到了红楼梦中可悲的细节,说来可笑,一部悲剧中,可悲的细节自然遍地都是了。但是这里,当想到宝钗会成为下一个王夫人,小宝玉的身边会有小袭人和小晴雯的时候,一想到“轮回”,就不免感触良多。

宝玉的名论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那么那些各色婆子嬷嬷们呢,都是“鱼眼珠子”。无足轻重到什么程度呢,整本书,除去主子们不谈,剩下有名字的都是没有出嫁的丫鬟,一旦出嫁了,就成了“鱼眼珠子”,连名字都不配有。不知道宝玉晓得不晓得,他极为厌恶的李嬷嬷,焉知当年不也是袭人晴雯一样的女孩?刘姥姥也说,当年王夫人也是“极为爽利的一个人物”,书中还曾提到贾政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诗酒放荡”的人物。这种感觉是不是很陌生?

一个悲剧的铸成,绝非偶然,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人事如何变动、命运怎样差遣,甚至不论是在哪个年代,一切注定会变成它终将要变成的模样。因为,悲剧的内核始终还在,美好的东西终究是要被撕碎给人看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不关心宝钗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王夫人,我也不关心小袭人、小晴雯的命运,我只想知道:到时候,珍珠是谁,鱼眼珠子又是谁。您说呢,宝二奶奶,花姨娘?


原创 艾先生